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弱質少年淚人兒

  夜深人靜。

  夏丹陽忙活一整日,在師父指示下,將昨日打來的獵物一一處理妥當,好不容易才終於能夠脫身,一步一步往自己屋子走去時,卻見前方一陣騷動。

  師兄們都在屋外,還有諾兒跟他們家那兩個看起來趾高氣揚的總管,一夥人不知在商議何事。

  「老七回來了,問問老七。」

  「有何貴幹?」他轉動肩膀,豪邁打個大哈欠。

  「敢問七師兄,可有瞧見我家新兒?」

  發問的是諾兒,但所有人都看向夏丹陽。

  他蹙眉,猛然想起老二不掉,一肚子火又燃起來,粗魯揮手怒道:「關我屁事,我被師父奴役一整日,沒空理他。」

  「糟糕,這麼晚了他會去哪裡?」諾兒發急起來。

  「新兒也太過胡鬧。」柳家總管板起臉,語氣不悅,「等會兒若找到人,定要罰他。」

  夏丹陽一聽,忽然整身不舒暢,雖說自己也想過教訓他一頓,但聽見旁人一開口就說要罰他,還真是刺耳,該不會新兒平日裡時常挨罰吧?真是個小可憐兒,夏丹陽拉長臉瞪視柳家兩名總管,愈看愈覺得這兩人十足礙眼。

  「他連午膳都沒動,肯定是上午就出門了,這一整天到底跑去哪兒?」諾兒憂心忡忡。

  眾人又是一陣騷動。

  夏丹陽本來已經轉身要走,卻瞬間停下腳步,一股不安之感浮上心頭……

  「我看先回去好了,說不定新兒已經在屋子裡。」柳家總管說完,三人便要往客屋返回。

  「等等。」夏丹陽開口。

  數十道目光全都望向他。

  「這個……雖說不大可能,但是,我早上跟新兒比賽爬樹,他在樹上說要自己下來……」

  諾兒猛一抽氣,像是聽見不可置信之語,就連柳家兩名總管也臉色丕變。

  「怎麼?」鳳家師兄有人狐疑發問。

  「新兒不敢爬樹啊。」諾兒瞪向夏丹陽,急道:「他小時候從樹上摔下來,從此沒爬過樹,而且畏高,他最怕高了!」

  「你把他放在哪棵樹上?」柳家總管蹙眉。

  夏丹陽驚愕不已,立刻發急狂奔,諾兒、柳家總管以及鳳家師兄們全都緊跟在後,須臾,一夥人浩浩蕩蕩來到客屋山徑前最高的大樹底下。

  「新兒、新兒?」

  「新兒在上頭嗎?」

  就著星月之光,眾人紛紛抬頭望,此樹的枝葉茂盛,一時間瞧不清楚頂端景況,喊了幾聲都沒人回應,夏丹陽正想往上爬,卻被柳家兩名總管給推開,只見兩人飛快蹬上樹,過沒多久,樹上一陣搖晃。

  「找到了!」

  柳家總管向下大喊,須臾,只見一人先落地,另一人揹著新兒,晚一步下樹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

  「可有受傷啊?」

  鳳家師兄一擁向前,夏丹陽腦子一片空白,不由自主擠上前去,卻立刻湧現強烈罪惡感。

  只見新兒緊緊攀附在柳家總管背上不住發抖,整身都是枝葉碎屑,雙目緊閉,臉上溼答答的滿是淚水,正發出嗚嗚的輕泣聲。

  這模樣也太可憐了吧,鳳家師兄全都為之心軟。

  「新兒沒事了……你落地了,睜開眼睛瞧瞧。」柳家總管溫言安撫。

  新兒死命搖頭,兩手使勁抱住總管,衣袖一滑開,隱約可見手臂多處擦傷,夏丹陽語塞,他自幼生長於斯,從沒想過居然有人不敢爬樹。

  「別哭,一堆人看著呢。」諾兒連忙過去在他耳邊小聲提醒。

  沒想到不說還好,才說完新兒忽然睜開眼睛,一雙眸子看上去水汪汪的還透著驚恐,緊接著身體一個震顫,像被雷劈到似的,圍在旁邊的五個鳳家師兄同時愣跳一下,正想問他怎麼了,就見小傢伙脖子一歪,閉目全身癱軟。

  諾兒驚詫,胡亂扶著新兒的腦袋,驚呼:「新兒暈過去了,趕緊進屋。」

  不會吧,早不暈晚不暈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暈倒?夏丹陽傻眼,目瞪口呆看著柳家總管迅速將人給背進客屋裡去,眾人本想跟去湊熱鬧,諾兒卻一轉身,客氣有禮的致意後,飛快將大門給掩上。

  眾師兄杵在門外,倏地將罪魁禍首給圍住。

  「是他自己說很會爬樹,自誇說什麼爬樹比我強,所以……」這是要殺人嗎,夏丹陽氣弱,生平頭一遭深感自家師兄比豺狼虎豹更嗜血。

  「來者是客,人家昨天還好端端地彈琴,今天就被你給弄暈了。」

  「你個王八蛋,我真以你為恥,簡直丟盡鳳家的臉!」

  夏丹陽眉角一抽,大叫:「六師兄這話就過分了。」

  「怎樣過分?會有你過分嗎?」

  「死小子人面獸心啊!」

  「看來你是皮癢,太久沒被打了對吧。」

  「你慘了你,還跑,不准跑,給我站住!」

  當我傻啊!夏丹陽發足狂奔,邊跑邊回頭看,鳳家師兄全都緊追在後,又喊又罵又追,一時間,山林喧鬧不已。

  山裡人家的清幽盡毀,靜謐全無,取而代之的是你追我跑的鳳家子弟內鬨劇目。

 

野獸闖進小花園

  柳新,家中自祖父母開始伺候揚州首富柳月家,爹娘皆於柳月家身居要職,父親飽讀詩書,是柳月家家主倚重之文膽,娘親自幼服侍家主,至今仍時常隨家主四處奔走。

  因此,柳新五歲那年便被柳月家家主相中,作為柳月家新一代要員悉心栽培,每日晨起讀書習字,九歲便能詩能文,十二歲便寫得一手好書法,琴棋書畫樣樣特出,同年開始陪在少主身邊擔任書僮,並由柳月家前輩指導品評珍饈好茶、鑑賞字畫古玩。

  循此下去,再過幾年便能開始輔佐少主經營生意,成為柳月家不可缺少的青年才俊。

  知書達禮、聰明伶俐,加上樣貌脫俗討喜,柳月家同輩下人對他莫不禮遇三分,就連年長下人也特別愛護他,從來沒人對他稍加輕慢。

  沒想到,竟栽在深山裡的鳳家!

  新兒悶不吭聲整理行李,想起那隻粗鄙無禮的黑熊就滿心不清爽,此大膽狂徒竟敢偷看他解手、擾亂他彈琴,居然還將他丟棄於樹上,使他顏面盡失,更別說,這幾天還一直假藉各種名義要來見他,嘴上說是要賠罪,實則根本是想取笑他。

  真想將之挫骨揚灰!

  「新兒,怎麼咬牙切齒的?」諾兒蹲在地上,邊收拾邊問。

  「沒事。」他搖頭,轉念一想,忽然敞開笑容,「總算要打道回府,這趟如此遙遠,實在是思鄉情切。」

  「可不是嗎。」諾兒附和,他跟新兒身世雷同,祖父一輩開始效忠於柳月家,略有差異的是,他的才能偏重武術及醫術,不過,琴棋書畫亦有涉獵。

  兩人笑逐顏開將物品一一裝箱。

  「對了,鳳家大小姐也要跟咱們回揚州。」諾兒忽道:「聽說鳳家主人派兩位師兄一路護送。」

  新兒停住動作,心底升起一股不祥,「哪兩位?」

  「說是四和六師兄。」諾兒見他大鬆一口氣,笑問:「怎麼,你怕又是那隻熊師兄?」

  「瞎說什麼。」被戳破心事,新兒一陣慌張。

  「熊師兄可是你自己說的,你那日被六總管背下來之後,一直哭嚷著再也不想見到那該死的熊師兄,少主也有聽見,一開始大夥兒還真不知道你在說誰。」諾兒大笑。

  新兒懊惱,那人絕對是他此生恥辱,幸好,今天過後此生無須相見,想來真暢快無比!

  「跟你說一件事。」諾兒壓低聲音,神秘兮兮的,「這是廚房大娘告訴我的。」

  「她又說了什麼?」那個四處出賣他的特愛嚼舌根的女人!

  「大娘說,鳳家子弟之中將有一人繼承珠寶生意的衣缽。」諾兒故作神秘問:「你可知是誰?」

  新兒聳肩,不感興趣。

  「就是熊師兄啊!」諾兒抑揚頓挫的,神情誇張足可粉墨登場。

  新兒呿的一聲,「本以為鳳家主人見識不凡,如今看來,不過爾爾。」

  「聽說熊師兄是子弟當中最像鳳家主人的,比親生兒子還像,你看他那副狂妄德性。」

  新兒腦海中浮現一張黝黑粗獷的臉龐,橫眉虎目、挺鼻闊唇,咧嘴一笑就是張牙舞爪的欠揍樣,說是山賊海盜他都信,「此話不假,他確實跟鳳家主人一個樣,惡聲惡氣的,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兩年前鳳家主人痛打少主的狠勁。」

  兩人對望,同感餘悸猶存。

  「他們站在一塊兒,根本就是老少梟雄,活像是曹操領著曹丕、司馬懿帶著司馬昭。」新兒有感而發。

  「這可都是帝王將相。」

  新兒嗤笑一聲,狀甚不屑,不過,這些都與他無關,他壓根兒沒興趣理會那王八蛋的事,新兒手拿白絹,專注擦拭琴面,姿態優雅輕柔,白白淨淨的臉蛋上洋溢著即將下山的美好。

  日落月升,晝夜交替,轉眼清晨又悄然而至,清脆鳥囀伴隨和煦秋風,使人心曠神怡。

  「披軒臨前庭,嗷嗷晨雁翔。」

  新兒將門扉大開,信步於屋舍前的草地,邊朗誦詩句邊仰起頭,讓秋陽照拂於面頰,感受文人的快意,心神馳騁。

  「新兒,早啊。」鳳家四師兄牽著兩輛馬車停在山徑旁,神清氣爽的檢查韁繩。

  「早,四師兄。」他略為欠身,鳳家子弟之中他最賞識的就是此人,擅長作畫,談吐不俗,「此趟有四師兄作陪,必使旅途逸趣橫生。」

  四師兄啞然失笑,「多謝新兒誇獎。」

  「這趟若有機會,或可一道作畫,屆時還望四師兄指點新兒一二。」

  「不敢,新兒無須自謙,看過你的畫作,方知後生可畏。」

  兩人微笑互褒,忽地,馬車後方傳來突兀哈欠聲,硬是打斷他們的對話,新兒錯愕,腦袋微微一歪,看著一道龐大身影自車廂後頭走來。

  「原來大家都起這麼早啊。」

  粗聲粗氣、魯莽滅裂,不是那個熊師兄還有誰!新兒臉一沉,隨意作揖,轉身就想往屋裡跑。

  「老七,這趟由你駕車,可別趕得太猛,免得把我搖出車外。」四師兄的警告聲傳來。

  新兒硬生生僵住,倏地轉身顫聲問:「不是六師兄一道去嗎?」

  「哦,昨晚老七打贏老六,所以這趟改由老七下山。」四師兄一派輕鬆,說完卻愣住,「新兒怎麼了?」

  怎麼了?居然問他怎麼了?新兒如遭雷擊,幾乎口吐白沫,呆呆看著站在馬車邊的高大身影。

  「大概是喜出望外吧。」夏丹陽盤起手,一腳在前一腳在後,吊兒郎當的咧嘴燦笑。

  陽光下,夏丹陽的潔白牙齒忽地一閃,新兒眼皮一跳,身子瞬間略晃。

  「對了,老七此番下山,會隨著我與師娘在揚州住下來,師父新購的宅子離柳月家不遠,到時候咱們就是鄰居了。」四師兄詳加解釋。

  新兒烏雲罩頂,瞬間只有一個念頭,他想快馬加鞭八百里告急,三天內衝回揚州,躲在柳月家牢不可破的屋子裡死也不出來!是誰將他逼成這副德性?新兒惱火瞪向夏丹陽,後者卻露出一個熱情洋溢的笑容。

  「到時還請新兒小公子多加照顧。」夏丹陽微笑,眼神卻又帶著明顯促狹。

  小公子……那個小字聽起來格外刺耳,分明是故意挑釁。新兒冷著臉,狠瞪夏丹陽一眼,匆忙向四師兄欠身,旋即掉頭離開,心中又驚又惱,不慎遭草叢絆倒而踉蹌。

  夏丹陽一看,偷偷噗哧一聲,黝黑臉龐露出愉快笑意。

  四師兄用力以手肘頂他小腹,低罵:「瞧你把他嚇成什麼樣了。」

  嘖嘖,嚇得花容失色,我見猶憐啊!夏丹陽咧開嘴,志得意滿跳上馬車,開心吹起口哨。

  新兒摀住心口衝進屋,急得團團轉:「天要亡我、天要亡我。」

  屋外明明風和日麗,年近十五的姣美少年卻如墜狂風驟雨之中,一股詭譎難明的不祥預兆襲來,忽感自己守護的恬靜小花園馬上要被野獸破壞殆盡。

  自此,命運丕變。

 

當街撫唇氣煞人

  一個多月後,揚州。

  時序進入秋末,此富饒之地仍是草木未枯、陽光明麗的景象,可謂青山隱隱水迢迢,秋盡江南草未凋。

  幾輛馬車停在鳳家新購置的宅第前,鳳家大小姐與柳月家少主佇在車廂前,手拉著手依依不捨話別。

  「兩家不是騎馬一刻鐘就到了嗎,怎麼離情依依的?」諾兒先開車廂窗簾,目不轉睛盯看,搖頭不解。

  「情似雨餘黏地絮,此刻正是難分難捨,懂嗎?」新兒也擠到窗邊,兩隻眼睛睜得大亮。

  「我不懂,你懂?」諾兒以膝蓋頂他一下。

  新兒露出燦爛笑容,「當然不懂,只覺得柳絮和稀泥,慘不忍睹,噗。」

  兩人相視,摀嘴偷笑,卻又興味盎然的同時貼在窗邊繼續探看。

  驀然間,新兒感受到一道強烈視線,略抬眼,赫然發現夏丹陽站在不遠處笑看著他,當下收回笑容,冷哼扭頭,唰的一聲將車窗拉上。

  「怎麼了?」諾兒問道。

  「風景不美。」新兒露出嫌惡表情。

  此趟返回揚州,出發的隔日,夏丹陽趁著用膳休憩時,堵在他面前。

  「有何貴幹?」他毫不客氣。

  夏丹陽扯扯嘴角,愧疚問道:「咳咳,不就是想向你賠罪嗎,我若是知道你畏高,就不會將你放在樹上,不過,是你嘴硬在先,也不能全怪我,是吧?」

  「講完了?」新兒橫他一眼,下巴抬高,「讓開。」

  「嘿,你這小子怎這麼沒度量,都說是誤會你還這麼得理不饒人的。」

  「話不投機半句多,還請閣下識相點,別擋道。」新兒冷傲別開臉,見他不讓索性繞道而行。

  夏丹陽簡直傻眼,原來這就叫做趾高氣揚,以前只聽過沒親身經歷過,這回算是長見識了。

  那日之後,夏丹陽不再私下找新兒說話,柳鳳兩家沿途走走停停,耗費月餘才抵揚州。

  新兒思緒飄回。

  見諾兒看主子談情說愛看得津津有味,他忍不住又掀開窗簾,這次先往夏丹陽所站之處偷窺,沒想到,對方居然還盯著他看,這下子不由得惱火,用力朝他瞪去,瞪得眼睛差點抽筋。

  可氣的是,夏丹陽這個賤骨頭似乎特別喜歡被人瞪,居然咧嘴朝他挑眉!新兒臉一沉,但下一刻才真正傻眼,夏丹陽竟然大辣辣的對著他摸唇,虎目似笑非笑,強烈的侵略意圖浮上水面。

  新兒抽氣一聲,嚇得正襟危坐,一手用力摀住自己嘴巴。

  「新兒?」諾兒皺眉看向他,「幹嘛按著嘴巴,不會又想吐了吧?」

  對,他想吐,他看到夏丹陽就噁心反胃,一想到往後兩家結成親家,宅第又如此之近,他簡直作嘔到了極點。

  新兒悶悶不樂坐在車裡等著,已無閒情逸致偷看主子親熱。

  不知過多久,馬車外濃情密意的男女終於分開,柳少主走沒幾步又轉頭,示意心上人先進屋去,然後,才肯重新回到車廂。

  馬車於鬧街徐徐而行,直到轉過一條街,新兒才又重新掀開窗簾望向大街,熟悉街景映入眼簾,他白皙勻淨的臉蛋終於露出安心的微笑,睽違月餘,受盡前所未有的屈辱,終於抵達家門。

 

耳鬢廝磨青梅吻

  荷風送香氣,竹露滴清響,轉眼已是隔年初夏。

  揚州首富柳月家少主迎親在即,已是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
  大街上,一名長身玉立的清秀少年,穿著藏青色衣裳,袖口領口滾一圈灰底銀紋,襯得白玉般面容更添幾分文雅之氣。

  此人便是柳新,他隻身一人徐徐騎馬,神情輕鬆,穿過鬧街來到僻靜鳳家。

  再過三日便要迎娶,兩家忙得不可開交,少主親備幾樣點心膳食,叮囑他務必送至鳳家大小姐手中。

  自納采以來,新兒奉命擔任五總管助手,期間數次前來鳳家,皆由四師兄親自迎接,若遇上鳳家師娘在家,更是盛情款待。

  他最高興的是,夏丹陽自去年抵達揚州之後,不知何故沒住幾日便已離開,這一走,至今未歸。

  夏丹陽不在,新兒自當十分樂意造訪鳳家。

  「新兒來了。」

  鳳家師娘甚是歡喜,命下人將物品送去大小姐屋裡之後,便留新兒陪她用晚膳。

  「師娘對新兒太好,每次都如此款待,新兒都要不好意思上門了。」他乖巧跟在對方身後,往後院偏廳走去。

  鳳家師娘秀氣纖細,但行事作風卻頗豪爽,據說是年輕時行走江湖慣了,成親後仍維持不拘小節的性子,質樸直率也沒架子,好比此刻,若按一般大戶人家的女主人,是斷無可能將登門拜訪之男丁帶往後院,不過,顯然於她眼裡並無這層顧忌。

  「我這兩天自己做了些小菜,新兒幫忙嚐嚐。」

  「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
  「老四今日不在,其他人也都各自忙去了。」

  「既是如此,不如晚膳後我為師娘彈奏一曲。」新兒提議。

  鳳家師娘一聽笑逐顏開,顯然正合心意,便喚來幾名婦人布置一桌酒菜,她自己進得極少,倒是飲不少酒,吃喝之際她的兩個年幼兒子跑來,母子三人興致一來,說要舞劍助興,於是一人提一把劍,三道銀光在花園裡翩然飛舞。

  新兒看得津津有味,每次造訪鳳家都感到特別鬆懈,總覺得此處不受世俗禮教約束,讓人興之所至、隨心所欲,別的不提,就說當家主母舞劍給親家的下人觀賞,這肯定前所未聞。

  半晌,鳳家師娘收劍望向他,訝問:「新兒,你不是不喝酒嗎?」

  此話一出,新兒也大吃一驚,「這不是冰釀梅子水嗎?」

  「那是娘親釀的青梅酒。」鳳家兒子驚訝,「你喝幾杯?這後勁很強的。」

  「……兩杯。」應該是吧。新兒舔唇,只覺得齒頰留香,嘴裡酸甜清爽,並無任何異狀。

  母子三人鬆一口氣,鳳家師娘道:「你素來不喝酒,若飲三杯以上,必醉無疑,只有兩杯應是無礙。」

  語畢,鳳家母子三人忽提議要去後院巡視青梅樹。

  「新兒一起去吧。」

  「天色不早,我該回去了,不知大小姐的回信是否已備妥?」每回前來,大小姐總要讓他帶點東西回去,通常都是書信,新兒猜測應是字畫傳情。

  「她也琢磨太久,這樣吧,你在這兒等著,我去催她。」

  鳳家師娘一走,兩個十來歲的鳳家兒子立刻爭搶那壺青梅酒,一人一杯喝得暢快。

  新兒忽想解手,便對他二人道:「二位鳳家公子,請恕新兒暫且告退,但我去去就來。」

  「你要解手啊?趕緊去啊。」其中一人已喝得兩頰酡紅,打個酒嗝,暈呼呼看向他:「知道茅廁在哪嗎?」

  「知道。」

  新兒頗感好笑,他這半年多來已經造訪鳳家十數次,怎可能不知茅廁所在,他站起身,沿著長廊往東側走去。

  湛藍天幕,隱約可見淺銀月光,夜,已然悄至。

  長廊尚未點起燈籠,望去一片昏暗,新兒佇在轉彎處蹙眉沉思,他明明循著以往路線而來,怎不見茅廁?他轉身向後,眨兩下眼睛,看了半天搖搖頭,再轉半圈,隱約瞧見前方一排燭火,啊,肯定就是那兒了!

  新兒疾行向前,心中略感納悶,怎麼今日身子特別沉?似乎走了老半天都走不到,真累人,他按住額角閉目定神。

  一陣香氣襲來,他倏地睜眼,尋著氣味往前走,果然瞧見一爐薰香,白煙裊裊,然則,更令人驚喜的是,香爐旁的矮几上竟放著一把琴。

  新兒不由自主走近,蹲下細察琴面,發現竟是松木所製,他眼睛一亮,小心翼翼輕撫,漆色溫潤,琴身滿是紋裂,細數竟然裂成六角形狀,這是難得一見的龜背斷紋!

  琴身若有斷紋,必已出世百年以上;此琴的龜背紋中隱約可見梅花紋,更顯歲月之鬼斧神工,推敲起來,應為唐宋時期所製。

  習琴十餘載,從未親手摸過如此古琴,怎不教人悸動?他趕緊將兩手往身上擦拭,十指鬆了鬆,輕擺於琴弦上,手指彎曲成雅致形狀,手一輕彈,撥動幾下。

  錚──

  錚錚──

  清澈韻音傳來,新兒喜道:「此音甚妙、甚妙。」

  纖秀十指一陣滑動,兩手躍然於琴面,行雲流水,撥動之際傳來輕快曲調。

  新兒心醉神迷,對琴喃喃輕語:「不想在此與卿相遇,就讓在下彈奏一曲陽春白雪,以表歡欣之意。」

  靈動樂音傳遍院落,一道高大身影不知何時出現,悄然靠近如入無人之地的琴師。

  天上宮闕、仙界金童啊……

  夏丹陽微瞇眼,彷彿一頭花豹,無聲無息坐於新兒右後方,黑瞳定在對方的側顏,目光專注而深沉,似想將人穿透。

  琴聲悠悠,清暢悅耳,婉轉處如細雨落湖面,欣喜處如珍珠敲玉盤,激揚處如銀錘擊金鈴,錚錚鏦鏦,鏗鏘叮噹。

  許久,樂音驟然止於高亢,石破天驚,使人心神振奮。

  一曲終了。

  新兒兩手眷戀似的貼於琴面,垂眸低喃問道:「一曲聊表心意,卿可滿意乎?」

  「若為真心實意,此曲足矣。」低沉嗓音傳來。

  新兒倏地轉身,直勾勾望向對方漆黑眼底,不發一語盯看半天,適才彈琴耗費掉僅剩精力,此時腦子迷糊更甚,眼神流露疑惑,半晌,忽地腦袋略歪,罵道:「誰讓你出現在我面前?」

  夏丹陽聞到他唇鼻之間的梅酒氣息,濃眉挑動,又見他表情迷糊,目光遲滯,遂笑問:「新兒喝酒了?」

  新兒一愣,旋即蹙眉按住額角,動作笨拙緩慢。

  「頭疼?」夏丹陽看著他閉眼。

  新兒嗚的一聲,忽然又睜開眼睛瞪他,怒吼:「你這王八蛋偷聽我彈琴?」

  夏丹陽嘖嘖搖頭,「平日裝成一副乖巧知禮的模樣,一不高興就冷嘲熱諷、盛氣凌人,新兒不覺得自己太矯情?」

  「吵死了,別說話我頭好疼。」他摀住耳朵。

  「喂。」夏丹陽將他一手拉下,湊近輕問:「你喜歡這把琴嗎?」

  「喜歡?」新兒像是聽到什麼可笑之事,誇張揚聲朗答:「你這個老二不掉的熊師兄,講話別這麼不恭敬,我告訴你,這可是習琴者夢寐以求之物。」

  聽見自己不堪入耳的長串綽號,夏丹陽又好氣又好笑,續道:「若真是新兒夢寐以求之物,我可以送給你。」

  「少騙人,你我仇人相見分外眼紅,怎可能贈以名琴。」新兒身子搖晃一下。

  夏丹陽立刻扶助他肩膀,挑明了問:「要?還是不要?」

  「當然想要,誰不想要啊,我於名師指點下苦練十多年,絕對配得上這把琴,是吧?」新兒搖頭晃腦,最後兩字是對著琴說。

  「你答應一個條件,我就奉送。」夏丹陽敞開嘴角。

  「什麼條件、快說。」新兒撲過去,粗魯扯住對方衣襟。

  「附耳過來。」夏丹陽輕彈新兒的耳垂。

  新兒立刻側著頭湊近,夏丹陽朝他耳朵一陣低語。

  「好癢。」新兒噗哧笑出來,頭一歪用力夾住肩膀,想也不想直接回答:「行!我答應你,反正這把琴我是要定了。」

  夏丹陽虎目大亮,以食指輕輕點他額頭,一字一句說道:「這可是你親口說的。」

  「那當然……嗚……」新兒皺起臉。

  「想吐?」夏丹陽連忙抓著他肩膀站起來,「忍一下,至少吐在屋外。」

  「不是。」新兒表情詭異猛搖頭,兩腳開始在原地亂踏,「我要解手。」

  「什麼?」沒聽錯吧,他嘿的一笑,狀甚愉快又問一次。

  「解手聽不懂嗎,找不著茅廁,急死我了。」喝進一肚子水,早已蓄勢待發,新兒焦急抓他手臂猛搖催促。

  「去後頭。」夏丹陽見他漲紅臉,顯見憋得難受,連忙抓起他的手臂,半走半跑往屋舍後側奔去。

  眨眼之間,來到花圃一隅,面牆而立。

  新兒一手扶著牆,急道:「要尿褲子了,趕緊幫人家。」

  「你到底喝多少酒?」夏丹陽憋著笑,火速幫他撩起衣襬,一看,深色外袍底下竟是一件淺藍長褲,粉嫩至極。

  新兒眼前天旋地轉,兩眼望出去好比海市蜃樓,朦朦朧朧極不真切,他一手努力想將褲頭向下拉,卻不斷手滑,怎麼都搆不著褲頭,登時急得滿頭大汗,慌張叫道:「要尿褲子了!」

  「算了算了我好人做到底。」夏丹陽嘴上為難,心裡樂意之致,他迅速將新兒攬在懷中半抱著,大手將他長褲底褲下拉,並抓起他秀氣的手,幫著握住兩腿間之物,才剛提起對準牆壁,就見他迅速潰堤。

  花木扶疏的庭園瞬間流水潺潺。

  「……掛流三百丈,噴壑數十里。」新兒笑吟。

  夏丹陽連連稱是,兩眼卻是目不轉睛。論語他也讀過,非禮勿視、非禮勿言、非禮勿動,照他說,就是個屁!

  人家自己亮出來,難不成還要矯情蒙眼?

  半晌,青梅酒作祟之噴泉總算灑盡,新兒舒暢歎息,夏丹陽見他已然無力打理自己,便噙著笑幫他將底褲長褲拉好,大手一摸,布料甚是柔軟,隱約碰到腰際肌膚,一片細滑,水蛇似的。

  「站好。」兩手將搖搖晃晃的小人兒轉向自己。

  「是你站沒站相,還敢說我。」新兒邊罵邊粗魯推他一把。

  夏丹陽搖搖頭,喝令:「簡直不成體統,手抬起來。」

  本以為新兒不肯,沒想到居然照做,乖順模樣令人莞爾,夏丹陽仔細替他將襯衣中衣外衣全都拉整妥當,腰帶繫好,這才將此醉酒少年給拖抱回屋裡。

  「舒服了?」夏丹陽問,想像他清醒後崩潰的模樣。

  新兒大伸懶腰,發出長長的哼聲,渾身癱軟側臥於炕上,臉蛋倚靠在自己的手臂上。

  「新兒?」夏丹陽輕推他肩膀,細細打量其五官。

  新兒動也不動,一臉恬靜,很快就傳出輕微呼嚕聲。

  「真不像話,書都白讀了。」邊說邊以食指推他額頭,眼睛不由自主從臉蛋一路掃向長腿,將近一年未見,身形拉高不少,腿也顯得修長許多,他拉長脖子往後瞄,嗯,臀也算挺,剛才站在他身後幫著解手時已有察覺。

  孰料,新兒忽然睜眼,定定望向他,眸光澄澈。

  「又怎麼了?」夏丹陽忽感心虛。

  「老二不掉熊師兄。」新兒打了個酒嗝,問道:「你想親我對不對?你對著我摸唇,別以為我不明其意。」

  夏丹陽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,他幾時對著新兒摸唇?

  「但是你不敢,你怕被我揍死。」新兒嘟囔,「我可警告你,少在那邊癡心妄想,你不配聽到沒,癩蛤蟆吃天鵝肉。」

  夏丹陽青筋抽動,好啊,居然笑他不敢還嫌他不配,他這輩子最痛恨人家激他。

  「我笑你不敢、我笑你不配……」新兒打個嗝又繼續咒罵:「下次再敢盯著我嘴巴看,我就戳瞎你的眼睛,你個王八蛋。」

  他娘的,這不親下去簡直不是人!

  夏丹陽火大,壓低身子湊過去,在新兒糊里糊塗咒罵之際,撲過去將他身子按倒,橫眉一蹙,以雷霆萬鈞之勢對準那張開開合合的小嘴,穩當貼上去,闊唇包覆住濕潤粉唇,密密實實,毫無縫隙。

  暖玉溫香,宛若游龍,鼻息之間,盡是青梅之氣。

  他真不記得自己曾對新兒摸唇,但是,若指責他對新兒意圖不軌,這罪名倒是不假。夏丹陽陶醉輕嘆,雙唇掀動,吻了又吻,像在品嘗香芒,又像含著荔枝,本想淺嚐即止卻欲罷不能。

  忽地,嘴唇似被人反咬,不輕不重的,他錯愕撐起身子,原以為是新兒恢復神智而咬人,不想這小傢伙竟仍閉著眼,嘴巴卻兀自蠕動,像在咀嚼菜餚。

  「……吃不下了,別再餵我,不吃不吃……」新兒囈語不斷。

  夏丹陽哈哈大笑,將手指伸進新兒嘴裡,任其輕咬。

  半晌,醉酒小人兒半開闔著眼眸,眼神迷惘凝視眼前人,「你……附耳過來……來啊。」

  「幹嘛?」夏丹陽盯著他被吻紅的嘴唇,龐大身軀輕壓過去。

  新兒張嘴,在他耳邊嘟囔,聲音十分輕飄微弱,夏丹陽豎直耳朵認真想聽個明白,不期然,纖秀十指揪住他衣領……

  一室馨香旖旎。

  夜色如墨,偌大宅第益發顯得幽靜,新兒醉臥炕上,夏丹陽目光如炬,表情嚴肅帶著一股深沉,始終盯著身邊人紅豔豔的唇,陷入凝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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