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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網購的書籍終於寄來,小心翼翼拆封時,兒子好奇在旁觀看。

  《燈謎菁華》,民國七十九年一月出版的著作,距今將近三十年前由臺北市立圖書館出版發行,頁面泛黃略帶斑駁,幸好上一位收藏者細心以透明書套將外皮包妥,減輕書本損毀情形。

  兒子不解我何以買下如此陳舊的二手書,他提醒我,時下年輕人的元宵節早已不玩燈謎。我告訴他,尋找這本書是因為作者――來楚庚,柴若先生。

 

  在我十二歲前的記憶裡,十之八九與柴若先生有關。
  柴若先生是我的爺爺。
  我出生時,他已六十有八,我於六歲進幼稚園,每逢放學時間,他便前來接我,有時候來得太早,就靜靜站在門外等候,穿著一身深色西裝,頭髮抹油向後梳,在我心中埋下紳士的形貌。
  有幾次,母親也帶著弟弟來接我下課,我次次都選擇要跟柴若先生回去,有一次弟弟忍不住提醒我:「人家以為妳爸爸這麼老了。」
  我不以為意,牽起柴若先生的手興高采烈揚長而去,晚飯後,再由他護送我回家。


  記憶中,直到小學高年級之前,我都是跟柴若先生膩在一起。
  祖孫倆一起聊天看電視,他吃一頓飯要花上一個多小時,邊看書邊用餐,還喝點小酒,書呢,捲成圓筒狀拿在手裡,慢慢兒的看。我總是搬張小矮凳坐在他身邊,學著他的動作,將書捲起來拿著,吃一口看幾行。
  當時只覺得有趣,後來回想,柴若先生倒是挺風雅。
  但他也不盡然吃飯配書,有時候也看京劇,這我看不懂,但應該曾看過「貴妃醉酒」,依稀記得有個任性的女人將杯子咬在嘴裡翻轉。長大後上網查資料,始知楊貴妃珠翠劍帶、醉步銜杯施展出「鷂子翻身」及「下腰」的華麗與閨怨。

  難怪柴若先生時常看得如癡如醉,燈謎裡亦常見京劇目及京劇術語。好比:

  五尺欄干遮不住,芭蕉一半與人看(射一國劇目)。謎底:一丈青

  夕陽雖好不多時(射一國劇目)。謎底:明末遺恨

  不離不棄,芳齡永繼(射一國劇目)。謎底:金鎖記


  柴若先生可與燈謎畫上等號。

  娘家有一閒置臥房的角落,擺著一台古老的腳踩式縫紉機,便是柴若先生帶我參加永和地區燈謎晚會時獲得的頭獎。

  娘家媽媽後來踩著這台縫紉機完成一袋又一袋家庭手工,以及替我和弟弟縫製新衣裳。時光流轉,娘家遷移住所時,家人以新居狹小為由提議丟棄,媽媽將縫紉機擦得晶亮,嘴裡叨唸著:這是爸留下的,猜燈謎得來的。

  對媽媽來說,縫紉機是她對柴若先生的想念。多年後我捧著《燈謎菁華》擦拭翻閱,總算能體會睹物思人的心情。


  柴若先生時常參加燈謎活動,偶爾幾次,小小年紀的我也陪他赴會。記憶中,我、阿嬤和他一行三人搭計程車前往,就在一間像是公寓的屋子裡,窗面牆面貼著一張一張謎題,一屋子人,大多是男士,有年邁的也有幾個青年,他們喊柴若先生為社長。
  後來才知曉,那是台北集思謎社。
  有一回,有個青年寫好答案,柴若先生看過之後搖搖頭,對方又苦思,急著再次搶答,柴若先生聽完又慢慢地搖頭,對方頗不甘心,焦急催促解題,柴若先生便微笑揭曉謎底,並慢慢解釋典故給對方聽。
  這一幕至今留在我腦海裡,柴若先生總是如此慢條斯理,走路慢、說話也慢,沒身段,從不發脾氣,連語氣都不曾急促過,整個人像個鐘擺,慢悠悠的擺盪,自有他的步調,徐徐的,使人如沐春風。

 

  柴若先生嗜好書法,他揮毫,我就坐在旁邊看。他平時寫燈謎,歲末寫春聯,還曾受人之託寫輓聯,又白又長的紗布從桌面攤到地板,他身形消瘦,仙風道骨似的,站在桌前彎著腰,一撇一橫的落筆。

  有一年暑假,我規定他擔任我的書法老師,教了幾次,阿嬤在一旁問:「伊會曉寫無」,柴若先生搖頭笑道:不行啊。
  回想起來,他心中多多少少是失望的,不只我,子孫們沒有一個習得他的好字,或沾染他一絲一毫的文雅之氣,甚至,沒人能做一道燈謎。


  在我小學中年級時,柴若先生於散步時摔倒受傷,自此不良於行,父親為此深深自責:是我一直要爸爸多出去走走的啊,現在反而害得他再也不能走了!
  柴若先生從此臥床,每次假日回去探望,他總是倚靠在枕頭上看書,見到我依舊露出微笑,牽著我的手噓寒問暖。


  柴若先生本就愛書,臥病在床後手上更是離不開書本。他的書櫃也是我的寶藏,藏書太多,櫃子塞得滿滿,塞不進去的,就堆放在屋子各角落,到處一堆一堆的,我就挑選一些來看,中外雜誌就是這時期看的,每次一出版,柴若先生閱畢母親撿來看,母親看完輪到我撿來看。
  正統史書我看不了,一套精裝版二十五史翻都沒翻開過,倒是對幾本近代傳記小說印象深刻,記得有楊步偉女士的一個女人的自傳》、王藍先生的《藍與黑》等等,當時真是看得津津有味。
  後來我讀琦君、張愛玲等民國初年作者的作品,總覺得柴若先生就像是書裡走出來的舊時代紳士,一派優雅,自有一股書生氣質。


  他年少渡海而來,本欲為家族至大稻埕買貨,後來因故留下,從此再沒踏上家鄉土地。

  幾年前我帶兒子參加大稻埕導覽活動,踩踏著過往繁華之地,行經延平北路二段的第一劇場,轉至民生西路的「波麗露餐廳」,斜對面的「新春芳茶行」,又來到迪化街一段的「永樂布業商場」,彷彿見到六、七十年前那個年輕瀟灑的柴若先生,一身西裝打扮、臉上掛著文雅笑容與我擦肩而過,他或許是要去餐廳與朋友聚會,或許是要為自己買一罐好茶,或許是要試著從事商業活動。

  只是,不擅長經商的他最終失去攜帶來台的全部財產。

 

  孑然一身在台灣的日子裡,他與前來為他作飯的艋舺女孩結為連理,也就是我的阿嬤。阿嬤當時帶著兩名幼女,前夫被徵兵往南洋打仗戰死。兩人一個只說閩南話,一個只說浙江話,倒能相敬如賓。阿嬤自幼失學,卻總是在柴若先生寫燈謎時靜坐一旁觀看,臉上總是笑咪咪的。夫妻倆先是落腳於萬華東園街,後遷至永和中正橋附近,攜手度過餘生。

  阿嬤的梳妝台抽屜裡,留有一張柴若先生收藏的黑白照片,阿嬤說那是他在家鄉的妻女,幼時我與表姐特別好奇,搶著想細看,阿嬤叮囑我們:袂當拍毋見!,她慎重收回抽屜裡的小鐵盒內,讓照片靜靜置放在深處,不再輕易翻開。就像柴若先生的鄉愁。

  
  柴若先生不愛談往事,只偶爾不經意提起。
  有一回,我寫數學作業寫得心浮氣躁,柴若先生立即表明要教我,他說:我年輕時打算盤,在地方上可是數一數二的。
  我跟他說:你那是幾年前的事啊,我現在又不學算盤。
  想想,他說的地方上,便是他再也沒能回去的出生之地。
  小學一年級,我初寫作文,咬著筆桿絞盡腦汁,柴若先生立刻幫忙,他邊唸我邊寫下,記得其中有一句:空軍健兒雄赳赳氣昂昂的。
  我苦著一張臉問:爺爺,什麼是健兒?什麼是雄赳赳?哪個雄哪個赳,人家聽不懂,老師問起來怎麼辦,會挨打的!
  柴若先生坐在一旁乾著急,後來怎麼解決的我也忘了。
  時隔多年,至今想起仍感溫馨。


  燈謎菁華收到之後翻看多日,愈看愈汗顏,謎題分類甚廣,包含經(詩經、書經、禮記、易經、左傳)、四子(大學、中庸、論語、孟子),以及古文、唐詩、古詩十九首、詞等學問,需熟讀知其文章典故方能領略其中意趣,好比:

  書不盡言(射詩經一句)。謎底:簡兮簡兮

  但願生兒愚且魯(射詩經一句)。謎底:樂子之無知

  飲譽國外(射論語一句)。謎底:異邦人稱之

 

  但亦有成語、國名、地名、俗諺、口語、運動項目、動植物名、日常用語等,相當平易近人,答案常令人會心一笑,足見燈謎在柴若先生心中是雅俗共賞的樂趣。好比:

  武俠電影殺青(射一成語)。謎底:打成一片

  婦廢於織(射一交通工具)。謎底:太空梭

  明月幾時有(射一物品器具)。謎底:算盤


  翻閱過程中,赫然發現多道與紅樓夢有關的題目,不由得感慨,我自高二開始迷上紅樓夢,倘若柴若先生當時還在,我們祖孫二人便能暢談一二。
  不知他喜歡書中哪一章回?哪一人物?哪些詩詞句子?
  只可惜,我已沒有機會知曉柴若先生對紅樓夢的諸多思想觀點。

 

  柴若先生居住數十年的永和老公寓裡,擺著一張他帶著我與弟弟去照相館拍攝的三人合照,當時我與弟弟大約小學低年級,照片中,兩個孩子笑得燦爛,柴若先生對著鏡頭維持一貫微笑,清淡雅致,如同他的人。據說,那是柴若先生打算寄回家鄉給女兒看的照片,但他最終沒有寄出去。

  許多年之後,吾家小兒指著玻璃櫃問:他們是誰?

  我說:這是媽媽、舅舅小時候,中間這位是我的爺爺。

  兒子天真追問:「我怎麼沒見過他,他現在住在哪裡?」

  我想了想,回答他同時說給自己聽:「住在魂牽夢縈的故鄉,也住在難以割捨的這一方,只要誰還懷念著他、誰還記得他說過的話、做過的燈謎,珍惜著他寫過的字,他就住在誰的心裡。」

 

  乘桴浮海(射一詩品)。謎底:之子遠行

 

  鴻雁不來,之子遠行。所思不遠,若為平生。

  往昔音容仍在,偶然追憶,心中無盡思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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